(德國之聲中文網)24日晚上許多台灣人不約而同,在同一時刻哭了出來,包括我這位一日球迷,一樣對著電視默默流淚。台灣隊在世界棒球12強賽打敗日本奪冠,那絕對是一個超凡時刻。棒球可以說是台灣多數人心繫的運動,受到全民關注,但更早幾日,社群許多人也注意到,台灣的女性作家楊(又又)子以《臺灣漫遊錄》獲美國國家圖書獎,成為台灣史上第一人,作品以女性的視角探討:「台灣人是什麼人。」
不論是台灣隊奪冠,台灣人流淚、嘶吼、興奮的樣子,或是看楊(又又)子得獎感言時情緒的湧動,台灣人在這些時刻難以名狀的激動所為而來?從前台灣人要邁向第一從不是難事,台灣的晶片、分佈在世界的優秀科技人才,乃至征服世界味蕾的小籠包、珍珠奶茶,但卻難在要說出「我是誰?」時,好難,真的好難。
名字「台灣」,卻如鯁在喉的台灣人
正如在與日本的決賽,台灣隊長陳傑憲五局上轟出三分全壘打,立刻與日本拉開差距,一路奔回本壘時在胸前做出了手勢,好似暗示在他球衣上無法繡出的字「Taiwan」,令很多台灣人動容,因為我們知道,在政治打壓下,「台灣」成為一種禁忌。
如果鑽研台灣棒球史的讀者更會知道,棒球一路從日治時期傳到台灣,作為帶有濃厚「殖民色彩」的運動,台灣能在世界的棒球殿堂上被提起,是多麼不易的一件事。
棒球對台灣人而言,是一段殖民地人們透過棒球,反覆自我辯證的過程。在日本殖民台灣50年當中,作為亞洲西化先進的殖民者,棒球以現代體育的姿態出現在台灣島內。棒球訓練確立了「身體即國家」,隊員講求自律、服從與精確的操練,達成團隊的合作與一體感。2014年改編自台灣日治時期嘉農棒球隊奪全島冠軍,遠赴「母國」參與甲子園的電影《KANO》就描繪了日治時期棒球存在於台灣的樣貌,台灣人、原住民組成的球隊與母國日本人一視同仁在球場上競技,棒球成為殖民地與之抗衡的武器,「天下嘉農」成為台灣人的驕傲。
台灣戰後棒球成為庶民娛樂之一,也因為在日治時期的發展脈絡,戰後初期有著「本省人打棒球、外省人打籃球」的印象。戰後台灣棒球在與美國緊密的政治關係下,成為外交的一環,尤其在1971年台灣退出聯合國之後,國際空間不斷受打壓,棒球成為國際看見台灣的機會。尤其在台灣職業棒球經歷幾年的簽賭陰霾與假球案後,人們一度對棒球失去信心。在一代代正直棒球人與球迷的信念與努力下,在今年取得史上佳績,若瞭解這段歷史不墮淚者,可謂冷血。
中華 vs 台灣
在奪冠後的隔天,網路果然正常能量釋放,主張「台灣隊」與「中華隊」的球迷相互撻伐,雖然諷刺,但也呈現了必也正名乎的必要性。如果陳傑憲的手勢喚起了台灣人的記憶,像是《神隱少女》裡白龍記起自己名字的瞬間,那麼,我們也會記起過去運動高度政治化的歲月裡,「中華」隊如何壓抑著台灣應有的正常發展。
當然我可以很乡愿地說,「中華民國」與「台灣」都是同一家,大家不要計較,何須區分你我,但「中華」與「台灣」絕非相同概念,乡愿是昧於事實。在戰後,「台灣」被當局視為「叛亂」意味濃厚的詞彙;而在1971年退出聯合國前夕,中華民國拒絕以「台灣」做代表權,悍然退出聯合國;在80年代民主化中,中華民國政府更不允許以「台灣」為名的社團成立。
尤其在這片多元族群的台灣島上,原住民與越來越多新住民與文化中華無關。這次28名球員之中有13人是原住民,要說「中華」如何善意涵蓋「台灣」的多元與內涵,難以服眾。所以冠軍賽前,台灣隊選手的潘傑楷穿著「Taiwan」字樣帽T,以「來自台灣的潘選手」介紹自己遭部分網民抗議,我就問,阿美族的潘傑楷哪裡不能是台灣來的潘選手?更不要說在日本媒體引發討論的Giljegiljaw Kungkuan(漢字:吉力吉撈 鞏冠),能用排灣族的名字,揭示在世人面前,本身就是場鬥爭,以台灣原住民為主體,向中華民國要求恢複姓名的鬥爭。
台灣是誰?向誰展示我的名字
今天不斷回顧精彩賽事的同時,有段網友留言吸引我的注意:「上次這樣爆打日本人的時候已經是莫那魯道了。」
「爆打」當然是鄉民語法,但台灣人真的歷史不要太好,1930年由莫那魯道領導,發起的霧社事件是賽德克族人對殖民者日本的激烈反抗行動,是台灣原住民用劇烈的憤怒向「他者」展現主體性、展現族群意志的歷史事件。如果衍伸這位網友的留言,台灣人是透過棒球展現了共同體的意識形態。
如果再對應到楊(又又)子在美國國家圖書獎的感言:「一百年前就有台灣人說,台灣是台灣人的台灣」,「但是我們對話的對象並不相同。一百年前,我們對日本人這麼說, 一百年後的今天,我們對中國人這麼說。這一百年來不變的是,我們一直面對著身邊有強大而且具備侵略性的國家。」「現在有些人會認為自己是中國人,就像是一百年前有些台灣人會覺得自己是日本人。我書寫是為了回答台灣人究竟是什麼人,而我持續的書寫過去是想要迎向更好的未來」。
台灣過去在90年代以前的國家論述上,「中國」經常被形容是生母;「日本」常被說成是養母,爾後2000年後時常聽見的台語歌《母親的名叫台灣》放遍各式政治選舉場。我作為一個母親,時常自問,那些口裡老是父慈子孝,兄友弟恭的老年們,為何眼前關注的全是自己?楊(又又)子口中的未來是誰的未來?
如果我們一致同意應該盡一切可能教養出有自信、肯定自我價值,不諉過、不推託的孩子,希望他能有獨立又善良的靈魂,那為何我卻能無視自己文化的特殊性、放棄自我多元價值的生活方式,去認同或妥協一個以武力威逼、眼光貶抑的強權?如果我夠愛自己的孩子,我怎麼能夠讓他沒有自己的名字?
台灣人正用多元與自由的姿態生活著,持續凝聚著共同體的意識形態。「台灣作為台灣」,作為自己,不是誰的父親母親,是生活在這島嶼的每一個人,如飲水、吃飯一樣自然,所以現在開始,是否可以開始練習、可以慢慢說、好好說,我來自台灣,我是台灣人。
林冠瑜是1986年出生的台灣媒體人,做過出版和新聞編輯,以及主持過廣播每日晨間新聞,現在斜槓podcast主持人與沒有下班時間的二女之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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