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专访吴明益:面对暴雨将至 身为作家也要对抗

黄文铃
2024年12月15日

台湾作家吴明益近日在德国访问期间接受DW专访,谈到台湾在中文出版世界的重要性与他个人的创作书写理念,以及最新的创作计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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画面显示台湾作家吴明益的肖像照
吴明益:写作一方面创作,一方面作为我的人生,所以我要把我自己活的跟里面的东西接近一点图像来源: Kazuki Wakasugi/AP Images/picture alliance

(德国之声中文网)台湾作家吴明益在访德期间的一场交流活动,与德国作家施益坚对谈。提到台湾如今是中文世界里唯一的民主国家,吴明益表示,台湾作为全世界中文出版最自由的国家,并非一朝一夕造成。过去他透过香港的出版社阅读世界文学,如今台湾却成了香港文化的飞地。

他表示,从文学角度来看,他很乐见包括中文、台文与原住民语写作,皆归于台湾这块土地的文学成就,如此有利于台湾成为世界书写文化的出版核心。

吴明益是东华大学华文文学研究所教授,目前班上12个人有1/4是香港人。他认为,近年香港很重要的一批年轻作家都来到台湾,日后虽可能不是台湾国籍,却可能仍用中文写作,只要他们在台湾的这块土地上获得尊重平等的对待,将成为台湾发声很重要的一股力量。

DW:刚才提到研究所里有香港学生,您观察他们这群人身为学生或年轻创作者,心里是不是非常动荡,有点不安?

吴明益:对,有些人带著不安定感来到台湾。他们有些本来在香港就有成就了,不是到台湾才变成作家。其中20几岁的居多,也有超过30岁的,香港虽然文学市场不是很大,可是他们有很多文学补助跟文学奖,像浸会大学也有创作学程,我个人觉得这一代香港年轻人,从事创作的蛮多的。

DW:因为命运的转折,所以他们现在与原本关注的主题差很多?

吴明益:对,因为他们有些人参与过雨伞运动,或是家人有参与,自然会有一种紧张感,也会想把自己曾经经历的时代描写下来。

DW:刚才您说,这群香港创作者若获得平等对待,会成为华文世界一股重要力量?

吴明益:是啊,因为台湾文学就是个混血的文学,有本土派的台文,像我读书的年代,教科书都是中国古典作家,念的是文言文,那些文学也确实影响了部分作家。又比方说我个人开始喜欢文学,是因为外国文学,我当时透过哥哥姐姐买的志文出版社的新潮文库来认识文学。当然后来我会回过头去理解台湾文学,因为一方面认同,二方面其实你心里也知道,必须对自己的立场找一个根基。

DW:什么立场?

吴明益:以台湾文学的角度去看待世界的立场。比方说,我们现在都说我们台湾人、我们台湾文化,如果你也没读过什么台湾文学、又是作家,怎么样都不合里吧?总是要了解它的变动,理解过去作家的思考。

像我在写《单车失窃记》,就是在写这种文化的继承。因为殖民的缘故,台湾很多美学或文化就是模仿日本人,他们就是嚮往日本明治维新后从西方获得的一些东西。

小说里为什么写脚踏车?因为当时台湾的设计都模仿日本的脚踏车,那是最modern的工具,但日本根本抄欧洲的啊,你可以找出一模一样的美学痕迹。文学也是,那时风车诗社也是模仿法国的象征主义,可是事实上很多人没有去过法国呀,因为日本有一些作家是模仿法国的象征主义,就形成了这种间接的模仿,从而自我实现。  

我爸还在世的时候,我们不是富裕的家庭,但他只要正式出门,一定要穿皮鞋、戴帽子,所以他不是那种知识分子的台派,也不是平民的台派,他就是一个想要成为日本人的人,这样的心态也真实地存在著。这些立场,都是从台湾的角度出发去理解的。

延伸閲读——台湾: 华人阅读世界的一扇窗

DW:现在有人提倡台湾人就是要学台文,老师怎么看?

吴明益:我女儿小一,我看她的教科书同时有台罗音标,因为她们会有本土语文课,可以选客语、台语,那上面就用罗马拼音,然后中文的部分用注音,然后还要学英文,所以她同时学了三种标音系统。可是看她也很自然,好像没有觉得苦恼。
在我看来,台湾现在就是一个混血文化。或者说我更期待它变成一个混血的文化,不要有一个明确的、固定的定义,当然,这是我非常个人的想法。

DW:因为这样比较自由?

吴明益:比方说一个创作者可以同时喜欢懂楚浮的电影,也可以欣赏泰国鬼片,觉得怎么这么离奇的方式表达,也可以看日本侘寂美学,长时间下来,说不定会产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学。

DW:刚刚对谈老师有提到,写作其实是一种疗愈。写作对于您,是一个怎么样的工具?

吴明益:桥梁,但这个桥梁不知道谁、什么时候有人会走上来,你不知道。

我们用敏锐感去搭这种心灵桥梁,我也不知道目标,但你的敏锐觉得这好像有什么,于是开始去建造它。

今年韩江得诺贝尔奬,她说她的作品在讨论一件事:就是人性。作为一个作家,很重要的一个思考就是,人为什么可以同时这么高尚,又同时这么卑劣?写作的时候,作为一个作家,我总是斟酌要呈现哪一面。

画面显示台湾作家吴明益的绘本草图,画面中央是一头公鹿,右边有一只黑熊的半个身影
吴明益目前著手绘制的绘本,以《海风酒店》里的角色故事衍伸。图为其中一页草图图像来源: Wu Ming-Yi

DW:您写作的时候会考虑到这个?

吴明益:我现在会啊,我年轻的时候可能就是模仿人家写作,创作一定从模仿开始,然后慢慢有自主意识,你会有自己想追寻的东西,我想追寻的东西就是讲我心里的疑惑,各种的疑惑。疑惑不是真理,但是是追寻真理的开始。

DW:刚才提到现在创作时间变少,选择创作主题会因此更谨慎?

吴明益:我学生常充满热情地跟我讲他们想写的题材。这很合理,20几岁,创作的欲望就像熊熊烈火。

那我就会问:你真的爱这件事吗?这件事真的在你的人生里面起了一个很重大的心理作用吗?或者你真的投入吗?

比如说我小时候住中华商场,我写《天桥上的魔术师》,我的同学被火车撞死了,那时候才8岁,你隔壁班的同学,你每天都看到他、跟他在天桥上玩,后来他被撞死,那真的是很诡异的一种情感,但是,写这种情感的目的是什么? 

那时我们都还玩那个游戏,就是火车要来赶快衝过去。

但是结果他死了,你以后对一个火车来衝过去这件事情,你会有一种很⋯⋯你也不知道是恐惧还是什么,你一生一定会不断回想那件事。它就变成我小时候的一个象征,当一个重大事件迎面而来的时候,你也不再纯洁了,你不再是那个衝过去不用怕的小孩。 

我那一系列小说在写这样的一件事,因为我在中华商场那三千人一起住的,所以跟小家庭看到的人性是不同的。

DW:现在正在创作的小说?

吴明益:我现在正在画一本绘本,写完《海风酒店》之后,我让里面的角色长大,她变成一个绘本作家,把她跟巨人的故事画出来,画成一本绘本。
这本绘本其实是童话也是神话,也是我写小说的时候,我脑袋里的画面,它跟小说不一样。
(拿出手机秀出画好的部分)
这就是小说里面其中的一个情节,那个小女孩走到这个巨人之心的下面,她跟狗站在这个巨大的大树下面。

DW:这个是你一边写作,脑中浮现的画面?

吴明益:对,这棵大树在绘本里面是红桧的纹路。这本绘本既是我创作的一个副产品,也是我的一个追求,因为艺术有时候就像是我刚刚讲的,会把自己逼到绝境,作为一个小说作者去画一个绘本做什么?台湾有那么多专业的绘本画家很厉害的啊,有可能会被人家嘲笑说:画得那么烂还要画图。

DW:你会担心?

吴明益:会呀,但也想画图啊。这就回到我刚刚跟我学生说:你有没有爱?那我有爱,所以我撑住我这个压力,尽全力把它表现出来。

画面显示台湾作家吴明益在一个书柜前
吴明益认为气候变迁是台湾的考验,也是台湾在艰难政治环境下突破外交困境的一个出口。图像来源: Wu Ming-Yi

DW:你想把它画出来的原因?

吴明益:就像年轻时好想把心底的意图写出来一样。我不是画科普绘本,台湾有很多很棒的科普绘本,我也不是童话的绘本作家,我是一个有意识投入环境运动一段时间的小说作者,所以,这样的绘本或者图画故事书,说不定就会有它的价值。

DW:这是你自己的定位?

吴明益:对,如果小说里面有个角色,他很擅长煮意大利面,而现实中我也变成一个很好的意大利面厨师,这不是很棒的事吗?你的艺术带你的生活前进。因为你从事的艺术回头丰富你的生活了。 

所以我小说写到一个主角,还去画绘本,我也爱画图,我不是完全没有自信画图,我认为我画图的直觉在水准以上,那我再努力一点,我就问很多画家、我去学,透过一两年的时间,把它画出来,那不就等于我小说里面那个角色?

为了把在她脑海里,那个大家都认为已经死掉,根本是荒谬不可能存在的巨人,只有我看过的巨人,把那个经历画出来,就成了我的艺术使命。
那个角色,我替她完成他的使命,因为没有她啊,她是我的小说人物,那岂不是又丰富了我的人生?

DW:这样虚虚实实很有趣。

吴明益:对啊,所以我决定画。

但既然要画,我也不希望人家觉得这是小说家画的绘本,標准降低,我也希望喜欢绘本的人也会说,“哦,这本绘本蛮特别的耶!”我想到达的地方是诗意。诗意是文学的核心,所以与其说我在画一本绘本,不如说这是我的文学的副产品。

吴明益作品《海风酒店》封面图片
吴明益2023年出版的《海风酒店》小说封面图像来源: Wu Ming-Yi

DW:包括《海风酒店》、《复眼人》很多段落都很像诗。

吴明益:因为我有一种感受,好吧,水泥厂已经盖了,可是我还在和平村,我还在海丰村开面店,每天就看著那个海。我要每天郁卒也很过不去,但也不可能欢欣鼓舞,就只好面对,就像看著海浪看著星辰。

不是说你不恨那个工厂。能怎么样?有一天你去放火烧了它吗?想像小说里面写放火烧了他,但现实的结果是我去坐牢,那还能做什么?我就投入另外一个对抗这个世界的工作,继续搏斗下去。

DW:跟你人生的态度一样?

吴明益:对,写作一方面创作,一方面作为我的人生,所以我要把我自己活的跟里面的东西接近一点吧。

DW:其实还是你追求的理想的样子?

吴明益:对,比如说我当然觉得应该转型正义、应该批判白色恐怖我们这些时代有点良心有知识的,都能理解这是共同的追求,问题是采取什么途径?

DW:在写作的时候,会期待希望台湾政府因此有什么转变?
吴明益:我没有唉,我都是看到某一个角色、某一件事点燃了我,我在做功课时或许有什么东西,导致心有所感,我就试著去写它、发展它,我甚至有时候我不知道我感知了什么。促成什么不是我能掌握的。

DW:不用厘清就可以写?
吴明益:对,像《海风酒店》里面开卡拉OK的老板娘真有其人,她跟我讲她一点都没有感情,对水泥厂没感情,对反水泥也没感情,对她当时而言,只有赚钱才能保护自己。这么一来,认真呈现这样一个人物,说不定无意间也表现了,当时像她这样要撑起一个家庭的女性的痛苦与意志。

DW:会蛮期许自己,不论是小说家或是自己的人生里可以把人性看得通透?

吴明益:是迷惘,不是通透。我对人性迷惘,然后我对自己也很迷惘,我为什么会做这种事?我也很矛盾,我就是一个比较懦弱的、比较没有对抗意识的,觉得生命很多元。我自己会自我质疑,在写小说人物时,常常引发我自己的自我质疑:你自己也不是什么高尚的人。

DW:一边写作一边跟自己冲突?

吴明益:会啊,因为我们小时候就是市井之民,我不是书香世家嘛,所以我像《天桥》里面写的那些小孩,就做生意并且用点小聪明欺骗客人,而且骗得很自然,很理直气壮,你才能活下来,你才有机会变成不一样的人。

我这个月要在高雄讲战争电影、战争漫画,我很喜欢那部马其顿的电影《暴雨将至》,我自己就觉得,看著暴雨将至,你也挡不了他,你就要准备被淋湿了。
今年中欧朗读节在捷克跟斯洛伐克,邀请20几个台湾作家,一场演讲有听众问说:如果中国真的攻打台湾,文学家能做什么?我说,我怎么办?我想办法把家人送到安全的地方或安全的国家,然后我留下来打仗。

我如果逃走的话,那我就对不起这个国家过去对我的一些帮助,我在艺术这个行业也受到国家的很多帮助,我如果投降或什么,总而言之,我也心不安,这就是面对暴雨时,我直觉的责任。或许在战争中死了或什么,你就要做心理准备。你就是面对那个暴雨,你一定会淋湿,你不会有一把伞,也许你还会有一支笔,有些人什么都没有,身为作家,你有责任用笔去面对疑惑,面对暴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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